在明、清之間，有一本閑書名叫《解人頤》，這個書名就說明了，只是使人破顏一笑，松弛板起的面孔，咧開嘴來笑一笑的意思。這本書里許多記載，的確有令人發(fā)出會心微笑之處。不過它也是像《聊齋志異》一樣，大多以狐鬼的故事來諷世。它所搜羅的許多可笑的文字中，笑里或有血，或有淚，蘊含了許多做人處世的道理，啟發(fā)人們的良知，在過去的時代，的確是深具教育意義的一本閑書。

這本《解人頤》中，有一篇很有哲學(xué)意味、描述人類欲望無止境的白話詩：

終日奔波只為饑，方才一飽便思衣。

(資料圖)

衣食兩般皆具足，又想嬌容美貌妻。

娶得美妻生下子，恨無田地少根基。

買到田園多廣闊，出入無船少馬騎。

槽頭扣了騾和馬，嘆無官職被人欺。

縣丞主薄還嫌小，又要朝中掛紫衣。

（作了皇帝求仙術(shù)，更想登天跨鶴飛。）

若要世人心里足，除是南柯一夢西。

這其中“作了皇帝求仙術(shù)，更想登天跨鶴飛”兩句是我隨便湊上去的。這位作者寫這篇白話詩的時候，正是君主專政的時代，當(dāng)然不敢連皇帝也寫進(jìn)去。而在歷史的事實上，像秦始皇、漢武帝一樣，作了皇帝又想長生不老的例子也不少。這篇七言韻文的白話詩，可說道盡了人類欲望無窮，欲壑難填的心理狀態(tài)。

本來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，連吃飯都成問題，一天到晚，勞勞碌碌，也許是貧戶登記，掃街掏溝的。好不容易，賺的錢吃飽了，就覺得身上穿的毛線衣，已經(jīng)穿了三五年，下水洗過很多次，不夠暖和，去見朋友時，也不體面，于是在衣服上講究起來了。

等到衣食兩個問題都已解決，那么正如諺語所說，“飽暖思淫欲”，想娶一個漂亮的小姐作太太。后來，太太也娶了，孩子也生了，一家數(shù)口，融融樂樂，過得蠻好的，可是還不能滿足。念頭一轉(zhuǎn)，家無恒產(chǎn)哪！總得買幢房子，弄點田地什么長久的生產(chǎn)之道，打下經(jīng)濟基礎(chǔ)，讓下半輩子生活安閑，子孫也不愁吃穿。

這些都齊全了，還想買汽車，坐在豪華名牌汽車?yán)?，又想到警察昨天開了一張違規(guī)的罰單，稅務(wù)員的面孔不大好看，而朋友張三做了官，比較吃得開，還是弄個一官半職在身，才不吃虧受氣，于是競選去，或者走門路，搞個官來做。官也當(dāng)上了，可是這縣政府的科長、秘書，能指揮的人太少，來指揮自己的人多，還是不過癮，應(yīng)該想辦法當(dāng)大官去，又這樣往上爬。

結(jié)果當(dāng)了皇帝還是有欲望，又希望成仙上天，長生不老。司馬遷《史記》用了一句最妙的話形容，便是“世主莫不甘心焉”，這也是說明地位愈高，富貴權(quán)勢已極的人，他的心理愈加空虛的狀態(tài)。人的欲望，總是有所求，而且無止境的有所求，做了皇帝要登天，也是人心難平的必然趨向。所以這位作者最后兩句結(jié)論是，人類這永無止境的欲望，除非到死方休。其實人的欲望，是死也不休的。

譬如我們看漢武帝，這些歷史上的大人物和英雄，尤其是中國帝王、名士都喜歡學(xué)神仙，其實就是人性心中欲望的擴充。一個人到了事業(yè)地位的最高處，一切都滿足以后，唯一要求的是如何能不死。所以秦始皇、漢武帝都求神仙之術(shù)。漢武帝在我們中國歷史上可以說是雄才大略，這個稱譽，他當(dāng)之無愧。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，在一個政治環(huán)境很復(fù)雜的情形下，登基做了幾十年皇帝，開創(chuàng)了一個盛世，真不容易?？墒堑搅送砟昃拖矚g學(xué)神仙，他求神仙花的本錢太多了，甚至把自己的公主都嫁給一個騙子道士。像這樣荒唐的事情，他都干得出來，明知道做了錯事還不承認(rèn)，后來不能自圓其說。

漢武帝身旁一個重要人物汲黯批評漢武帝很直率的，汲黯講：“陛下內(nèi)多欲而外施仁義，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？”就是說你武帝內(nèi)心欲望太重，外面好像做好事，內(nèi)心卻心機重重，如此怎么能效法遠(yuǎn)古的圣王之治呢？這雖然是在批評武帝的政治表現(xiàn)，但也間接指出武帝要學(xué)仙道是不會有成就的。一個人連人都沒有做好，還妄想做什么神仙！“內(nèi)多欲”，是說思想里欲望太多了，什么都要，錢也要，壽命也要，名利也要，兒女也要，反正好的都要。其實每人都是這樣“內(nèi)多欲而外施仁義”，所以求神仙，做得到嗎？

《說郛》上記載：有一位名公巨卿，聽說有一個修道的人，已經(jīng)活了200多歲，還很年輕，便請他來求教修道的訣竅。這個道人說：“我一生不近女色?！蹦俏痪薰犃艘院?，便說：“那還有什么意思，我何必修道。”其實，除了男女關(guān)系以外，現(xiàn)實人生的欲望，有些還勝過男女之間的要求，更多更大。同時，更必須了解，想要求得“長生不老”，這便是人生最大的欲望，當(dāng)然也是阻礙修道最大的原因了。一個人在世界上，要想學(xué)成某一門的專長，必須舍棄其他多方面的發(fā)展，何況要想達(dá)到一個超越常人的境界呢？道家的《陰符經(jīng)》說：“絕利一源，用師十倍?！比绻唤^世間多欲之心，又想達(dá)到超世逍遙之道，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，至少，我的認(rèn)識是如此，過此以外就非我所知了。

說到這里，講一個故事給大家聽，明朝有一個人，每天半夜跪在庭院燒香拜天。這是中國的宗教－－拜天，反正佛在天上，神、關(guān)公、觀世音......都在天上。管它西天、東天、南天、北天，都是天，所以他拜天，最劃得來，只要一支香，每一個都拜到了。這人拜了三十年，非常誠懇，有一夜感動了一位天神，站在他前面，一身發(fā)亮放光。還好，他沒有嚇倒，這個天神說：你天天夜里拜天，很誠懇，你要求什么快講，我馬上要走。這個人想了一會兒，說：我什么都不求，只想一輩子有飯吃，有衣服穿，不會窮，多幾個錢可以一輩子游山玩水，沒有病痛，無疾而終。這個天人聽了說：哎唷，你求的這個，此乃上界神仙之福；你求人世間的功名富貴，要官做的大，財發(fā)的多，都可以答應(yīng)你，但是上界神仙之清福，我沒法子給你。

《孟子旁通》《我說參同契》《靜坐修道與長生不老》《金剛經(jīng)說什么》（東方出版社） ****** 贊賞感恩您對本公眾號的慷慨贊賞（請識別下圖二維碼）。不論多少，是心意也是鼓勵！ ****** 文章轉(zhuǎn)載可開白。歡迎關(guān)注微信公眾號：迦陵仙音禮敬南懷瑾。相關(guān)文章均由“迦陵仙音禮敬南懷瑾”整理首發(fā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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